


“你將來會成為一個作家的”
1971年末,一個飄著雪花的早晨,姆媽在錢塘江邊的小叔房村生下了我。那一天,在拱宸橋紅雷絲織廠上班的阿爸正巧休息,騎車回家時,在九溪車站得到了這個消息。阿爸自行車蹬得飛快,進村逢人就喊:我家云蓮生了個兒子!
我出生后第二年,村里籌辦小學,姆媽當了鄉村教師。1978年,我上學了。課本是香的,鉛筆橡皮是香的,課本里的字和圖畫都是香的,這是我上學第一天的感受。
等我識字能看書了,阿爸常帶回厚厚一沓小人書給我看。
四年級暑假,學校搞暑期維修,大門始終開著。有一天,我翻進一個窗戶破了一角的房間,掉在一個巨大的書堆上。隨手拿起一本,都是沒讀過的書,我選了一本帶回家。此后每隔一兩天,我就去“秘密書房”換書讀。等暑假過完,我的眼睛近視了。
我最愛讀《三國演義》,讀了兩三遍,都記到心里去了。一個愛看戲文的長輩到我家做客,飯后要我講“大書”,我就講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。他聽得入了迷,聽了一個下午還意猶未盡。
我第一次接觸“詩”,是暑假里阿爸帶我去杭一棉電影院看電影。電影是站著看完的,名字和內容都忘記了,只記得電影里有這樣一個場景:在一片長滿青草的山坡上,一個男人把寫給女兒的詩,充滿愛意地輕輕念給身邊的女兒聽。
一瞬間,好像一陣奇異的風掠過我的頭頂,身體就像過了電一樣。多年以后當我的詩印成鉛字,我總是一再想起那幕電影中的場景,那種奇特的感受。
在袁浦中學讀書時,語文老師韓和順批改作文非常仔細。有一次,韓老師在班上朗讀我的作文,還寫了一句令我終生難忘的評語:你將來會成為一個作家的!
那時,我的一個鄰居比我大三歲,正在衛校讀書,是小有名氣的校園詩人。他有一句“冬天,棒針衫好大好大的透氣孔”,我一直記得。
受他影響,我也開始寫像“詩”的句子。我的第一首詩是寫一只白鶴:“也只有在夢里/我苦苦追覓它的蹤影/也只有在夢里/我用我的雙手捧著它悠然的唳鳴……”
為什么不把寫詩的特長發揮在教學上呢?
我15歲那年,阿爸去世。那時我是一個憂郁的少年。17歲,我考入杭州師范學校,離開鄉村去了城市。在“杭師”,我遇到了李梅老師,她一直鼓勵我寫詩。
1990年7月,我分配到體育場路小學工作。學校缺體育老師,我就教了體育課。后來我也教過一陣子語文和數學,但最終還是回到體育老師的老本行上了。
踏上工作崗位后,詩歌一直陪伴我。2006年8月,我注冊了新浪博客,著魔一樣地寫起詩來,幾乎每天寫上一首。當時,我每寫一首詩,福建詩人陳柳傅都會閱讀,然后留下一段發自真心的點評。
如此十年。詩成為我的氧氣,詩人朋友是我這世上最親近的人,而柳傅兄就是那個經年累月給我輸送詩歌氧氣的人。
但我每次回到故鄉小叔房村,都感到過去的一切在飛速消失。我意識到,我們可能是有農耕生活經歷的最后一代人。
2015年,我出版了第一本詩集《鄉村書》。第一首詩就叫《鄉下人之歌》:“被一陣風吹散的鄉下人/他們每一個/ 都是一粒/小小的村莊。”
這不僅是一本關于鄉村的詩集,更是一段游子回鄉的旅程。
精神世界漸漸廣闊,我的內心也悄悄發生了蛻變。我問自己:為什么不把寫詩的特長發揮在教學上呢?
那時,我在現代實驗小學二校區任教。2016年春季開學后,學校要求每個老師開設拓展課。由于體育拓展課已經由另外老師開了,我考慮到現在的孩子功課壓力大,接觸大自然的機會少,于是在學校的支持下,開起了詩歌課。每周五上一節課,我帶著孩子們欣賞兒童詩,再讓他們自由創作。
一共有15個孩子選了這門詩歌課。他們中有搗蛋鬼,也有乖學生。一個平時沉默寡言的小男孩寫了一首《汽車喇叭》:“汽車,你為什么只會說滴滴叭叭/為什么?汽車,你說呀,說呀/汽車慢吞吞地回答:滴滴——叭叭。”
這首詩多有意思!這個孩子的內心多有詩意??!
在詩歌課的基礎上,“太陽花”詩社應運而生。太陽花是明亮的童年的花,太陽花是詩歌精靈觸摸過的花。我期待每個寫詩的孩子都擁有詩意的童年,長大后都擁有被詩歌浸潤過的熱情與優雅。
2016年秋天,在學校大隊部的組織下,我與教美術的潘樂平老師帶了三年級兩個班的學生,去朝暉公園對面的銀杏林里寫生、寫詩、讀詩。
當孩子們把銀杏葉收集起來向天空拋灑的那一刻,秋天的暖陽、金色的銀杏葉、孩子們的笑臉,深深感染了我。
我突然想到:在銀杏林寫詩、讀詩的活動,下學期可以繼續!
風一吹,銀杏葉嘩啦嘩啦響,仿佛整個銀杏林都在朗誦
就在第一次“銀杏林詩會”前后,剛調來的校區領導聽說我這個體育老師會寫詩,向我要了一本《鄉村書》去看。幾天后,領導和我聊起一個構想:營造一座以詩歌為特色的美麗校園,并希望我在不減體育課時的情況下擔負起這個重任。我硬著頭皮答應了。
2017年秋天,第二屆“銀杏林詩會”舉辦前,我以“秋天”為題在校園里征稿。沒幾天,大隊部收到厚厚一疊詩。
11月,一個太陽如醇酒般熱烈的下午,幾位老師帶著60多位愛寫詩的學生,浩浩蕩蕩來到朝暉公園對面的銀杏林。
我們在兩棵銀杏樹之間拉起了橫幅:“我和銀杏林有個約會”。一張海報上印的是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詩句:“有棵樹在走動/在傾灑的灰色里匆匆走過我們/它有急事?!?/p>
孩子們拿著自己的詩,輪流到臺上朗誦。每個孩子讀完,我做一番點評,主要是鼓勵和稱贊。當然,我也會提示,“這個句子如果那樣寫,會不會更好一點呢?”
那天,陽光很好,但風很冷,以至于我一邊擦鼻涕一邊做點評。風一吹,銀杏葉嘩啦嘩啦響,仿佛整個銀杏林都在朗誦。
那場詩會吸引了很多路人駐足觀看,電視臺記者也聞訊趕來采訪?;顒幼詈笠荒皇呛⒆觽兒豌y杏葉的狂歡,他們一次次把金黃的落葉拋上歡樂的頭頂。
年年舉辦的“銀杏林詩會”,就像銀杏樹的生長,雖然緩慢,但每年都要“長大”一點?!奥笔墙逃囊x,“慢”里有對生命的尊重,有愛的期許,有詩意的對話。
為了讓孩子們寫“春雨”,我就帶著他們玩雨
經過幾年的“摸爬滾打”,我逐漸摸索出了一套針對兒童的詩歌拓展課程。一部分是經典兒童詩的鑒賞,一部分以四季風物、天地萬象和兒童生活為教學內容。
我們學校有一個大斜坡,斜坡上種滿了草,周圍還有幾棵大樹;學校北面有一條四季芳菲的南應加河;河北邊有每年舉辦詩會的銀杏林。
一年四季,光陰流轉,我帶著孩子們在校園里玩“滑草”游戲,到南應加河邊看花,看白云,看小河的波紋。在大自然的課堂里,孩子們的眼睛、鼻子、耳朵都打開了,心扉也打開了。
他們很快寫出了一首首可圈可點的小詩。
為了讓孩子們寫“春雨”,我就帶著他們玩雨。有的孩子拿一把尺子,等雨點落在上面;有的攤開一張紙,用來接住雨點。一個叫李潤芯的學生寫了一首很有想象力的小詩:“有一滴雨/在爬單杠/可是手太小了/咚/掉在了小草上/成了小草的皇冠?!?/p>
詩不在長短,只要讓人耳目一新,就是一首好詩。每次抓住一個亮點鼓勵小朋友,他們就會越來越有信心。
有一個夏天,我帶著孩子們去“采風”。天特別熱,孩子們都快被烤“蔫”了。路過一個小店,我靈機一動,大聲吆喝:“快來!今天俺老孫請客,棒冰免費吃!”孩子們頓時活躍起來,一窩蜂涌進了小店。
吃完棒冰,在樹下發現一只蝸牛。我用樹葉把蝸牛撥到棒冰棍上,讓孩子們寫一首以蝸牛為主題的詩。
一個叫湯詠辰的學生寫道:“媽媽真嘮叨/做什么事/都喜歡催、催、催/說我簡直慢得/像蝸牛/媽媽可能忘記了/以前她也是蝸牛/媽媽可能沒想過/等她老了/又會變成蝸牛?!?/p>
真情流露就是好詩,這首《蝸?!泛髞戆l表在《作文新天地》雜志上。
有趣的是,湯詠辰有個雙胞胎姐姐叫湯詠安。姐妹倆在同一個班上,寫起詩來你追我趕,全國大獎都得了好幾個。
“這是一個小天才!許老師你要好好地發掘”
教孩子們寫詩,要多利用身邊的資源,多帶他們去看外面的世界,沒必要坐在課堂上絞盡腦汁。
秋天來了,我帶孩子們去銀杏林,抱抱大樹,撿撿落葉,在樹葉上寫首詩。一個叫宋子宇的學生寫了一首《告別》:“……所有的告別/都在一瞬間,秋/騎著一片葉子/匆匆遠去?!?/p>
那天,青年詩人子禾到學校做講座,對子宇這首詩驚嘆不已,“這是一個小天才!許老師你要好好發掘?!?/p>
臘月里,我定了個主題叫“曬”,帶孩子們去看街上曬的腌雞、醬鴨、魚干,看人們曬的衣服。孩子們一路上嘻嘻哈哈,回來寫了很多好詩。
一個學生寫道:“我把一年來所有的福氣/都曬在晾衣架上/新年的風/偷偷把它們帶走了/讓福氣撒滿大地/舊福氣走了/我又可以收集新一年的福氣。”
多么好的詩,多么好的童心??!我的內心充滿了感動。
教詩這么多年來,孩子們一直以美好的童心和童詩反哺我,這就是我堅持下來的動力。
2020年,我到深圳南山區參加“名師論壇”,分享了“太陽花”詩社一位9歲社員的詩:“如果被媽媽關在門外/一定不要著急/你要拿出搟面杖/把自己攤成一張薄餅/從門縫里鉆進去/哈,再也不怕/被媽媽關在門外了!”
聽了我的分享,深圳南山區教育局的一位負責人當即拿過話筒說,“孩子通過寫一首詩,把一些負面情緒去掉,你看這就是詩教的作用。”
四年前,我又成立了“太陽花”詩社的親子微信群。周末,家長把孩子的作業發在群里,我來批改,優秀的作業還會發布在學校公眾號上。有幾個家長很上心,一直堅持陪伴孩子讀詩和寫詩,結果出了好幾個出色的小詩人。
比如今年剛出版了詩集的五年級學生林梓晨。
林梓晨是個愛玩的孩子,一雙靈氣的眼睛一閃一閃。一天,小林扔給媽媽一張小紙條,“我很生氣,需要100年那么久,看在你是我媽分上,減去99年?!?/p>
林媽媽又好氣又好笑,將這個紙條發在朋友圈。
我看到后,給林媽媽留言:“這是一首好詩,快叫小林寫出來?!贝吡藘纱?,小林終于寫出了《原諒》:
我很生氣很生氣
仔細計算了下
需要100年才能原諒
看在你是我媽的分上
減去99年
又看在你是我好朋友的分上
再減去365天
我打算
在下一秒
就原諒
后來,這首詩獲得第一屆全國“青春杯”兒童詩歌大賽二等獎。
林媽媽特別會陪伴孩子,她會帶小林在樹下等一朵花飄落,在家里養一只小鴨子,給孩子開個寫詩的公眾號……小林在3年里寫了近200首詩,獲得了第四屆駱賓王國際兒童詩歌賽一等獎。
林媽媽說:“林梓晨能獲獎,是因為一直交許老師的詩歌作業,是一次次訓練出來的。比賽要現場寫詩,她就沒那么慌,想了想也寫出來了。”
今年“六一”節前夕,浙江省攝影出版社還給小林出版了個人詩集,書名就叫《春雨喂喂我》。
體育課上,孩子們笑了:“許老師又在寫詩了”
在學校、家長和社會的支持下,“太陽花”詩社8年來結出了累累果實,獲得了2019年“杭州市新童謠”大賽一二三等獎、2022年“星星點燈”全國詩歌大賽銀獎、2022年“青春”小作家杯全國兒童詩賽二三等獎、2023年第五屆“長嘉杯”全國少兒詩歌大賽一二三等獎……
2020年起,在學校領導的支持下,“太陽花詩社”每年給社員出一本詩集,經費由學校支持,在本校區的學生都能讀到。2023年,學校還給我們配備了專門的詩歌教室,把一樓走廊命名為“詩歌長廊”。
有人問我,體育和詩歌之間有什么共通之處?
我想了好幾年,最終確定了答案:體育是動,詩歌也是動;身“動”、腦“動”、心“動”;詩是詞語的運動,是走進生命的審美活動。
我教孩子們寫詩,是為了讓他們的身心健康成長。有時候在體育課上,我也會用上詩歌的思維?!斑@個籃球筐是不是餓了,我們要不要給它喂點球?”
孩子們笑了:“許老師又在寫詩了。”
2020年9月,我拿到了教齡滿30年的“紅本本”。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,在退休之前該做什么,就是在孩子們的心中,繼續播撒真善美的種子。
只要世界上有孩子,詩就一直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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